3月23日，人还在湖北黄石的李娟，收到广州房东发来的数条催租信息。她在广州市海珠区的大塘村经营一座四层的小旅馆，和其他受封城影响的湖北人一样，她从春节开始就被迫滞留在老家，并已经欠下两个月的房租。

房东连珠炮似地传来多条信息，“收不到房租，我要终止合同了”、“天灾难道要我来承担责任吗？”、“不要跟我说免租，谁免租你去他那里做！”、“你回来第一件事，我要清场、消毒、回收物业！” 手机里的人听起来怒不可遏。本来还想讨价还价的李娟害怕了，她一个人带着4岁的儿子生活，去工厂做工不方便，目前唯一能兼顾赚钱和孩子的办法，就是经营这座公寓了。她在2018年以二十多万的价格把公寓盘下，每个月房租22000元，外加3、4千的水电费，开业至今，她还有欠款未还清。

在房东的催促下，她拿出微信、支付宝和所有现金，甚至还有儿子的压岁钱，凑了28000给他。房东不愿意，继续威胁着要收回公寓，李娟只好跟朋友借钱，补上剩下的14000。

3月25日，湖北除武汉以外地区解封了，很多常年生活在大塘、上涌村的湖北人，才陆续乘车回来。他们大多租用当地村民的房子，经营制衣厂、餐馆或是公寓。李娟以为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，回到广州，她又能正常做生意，追回前两个月的损失。而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，新冠肺炎疫情在国外的爆发，使原本流向这里的外贸成衣订单锐减，加上已受疫情重创的内销市场，这座日夜忙碌，永不停息的制衣村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凝滞中。

李娟看着原来天天爆满的公寓，只剩下两三成的入住率，一些公寓开始以减价来吸引住客，之前卖一百多一天的公寓，现在只能卖出5、60元，1100-1300/月的临租房，现在7、800就可以了，几近成本价。回来没几天，还没等李娟喘上一口气，四月的催租的信息又来了。这次她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钱交租了。

我是在蔡先生的公寓里碰见李娟的。一天前，村里的公寓经营者不堪租金压力，商量一起上街呼吁房东减租。刚好路过的我因此认识了走在前列的蔡先生，并相约之后到他的公寓聊聊。第二天，蔡先生的公寓早已聚集了好几个愁眉苦脸的公寓老板，看见我来，便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，而李娟站在他们中间沉默地盯着别处，像丢了魂似的。

这些小老板们的情况基本相似，都是在近两年承包村屋做公寓，承包的费用从十几到二十几万不等。亦同样在这次疫情中遭受巨大冲击——严格的城中村防疫措施和惨淡的服装消费市场，使生活在村里的临时工人大幅减少，而这些寄生在产业链上的小小公寓，亦随之失去了主要的客户群体，入住率一下跌至谷底。除此之外，他们大多因封城滞留湖北老家两个多月，有人尚未返工便收到房东的催租信息，有人回来时需要先交齐租金，房东才愿意帮忙担保进村。困境如潮水而至一浪接着一浪，淹没了身处底层他们

4月下旬，距离老家解封尚不足一个月，那些最早回广州的湖北人，却已经变卖工具、收拾行李回家去。在大塘村旁的上涌村村口，每天都能看到上百个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，在路边等候开往天门的大巴车——在这里，只要花100块钱，就能买到一张回乡的大巴票。对于那些小作坊老板、制衣工人来说，回家虽然不情愿，却是最明智的选择，但已投入巨大成本的公寓老板却无法这么潇洒，他们面对的问题并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的。

就如当时跟李娟一起到蔡先生公寓来的胡翠花，她和丈夫都56岁了，能做的事情不多，就想着来广州经营公寓。春节前，她来大塘村租下一栋六层的楼房，疫情期间找不到工人，装修工程一直拖到4月中。广州的装修费用贵得吓人，他们共花了29万才完工，几乎是他们全部的积蓄。这栋崭新的公寓有18个房间，月租一万五。为了分摊租金，胡翠花把公寓的门面转租给别人裁布。而自开业以来，胡翠花仅仅卖出去两个房间，自己的租客同样多天没有生意，胡翠花不好意思去催他交租。

随着五月来临，租客们呼吁减租的声音越来越大，所累积的怨气也似乎到了临界点。但那些平时几乎不露脸的房东，对他们的诉求并无让步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发来催收租金的信息。几位公寓老板在手机上保存着他们和房东的对话，房东对他们请求减租的回应，不外乎是要胁强制清场、退租，和起诉等等，也有房东在朋友圈里写道：“我不是耶稣，没能力搭救世人，你有困难，我也有难处。”

在李娟的再三请求，和当地居委会的调解下，她的房东只是答应了将四月的租金分两次收取，四月底收一半，五月头再收另一半，但这无法帮助她度过眼前的难关。她跟房东说，把她逼急了只能带着小孩从楼顶跳下去。

显然，李娟所说的，并不只是一句唬人的狠话。5月2日中午，一位大塘村的公寓老板给我发来两段视频，并说，“今天中午11点左右，李娟被逼跳楼，警察赶来了。”

一段视频里，李娟披散着长发，穿着大红色的衬衣和长裤，坐在公寓顶层的阳台上，半边身悬在外面，但很难听清她在呼呼的风声中哭诉着什么。公寓楼下，密密麻麻站满了围观者。

另一段视频里，李娟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，一群警察围上去把她抬走。

“今天房东一家四口来我家，逐个客房敲门让租客离开，又叫我退租，立刻走人。我没有说话的余地了！”傍晚我拨通李娟的电话时，她这样跟我说，被房东逼急了的李娟，后来便有了跳楼的那一幕。而我在电话这头只能反复劝她孩子还小，不能冲动，但这些公寓的经营者们，房租越欠越多，而生意却不见起色，我说的任何建议，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。

对于个体工商户所面对的困境，政府并非没有相应的对策，3月18日，广州市财政公布减免租金通知，承租市属行政事业单位物业用于线下实体经营的中小微企业（含个体工商户）免收2、3月份的物业租金。3月25日，广东亦出台“23条”个体工商户扶持政策，为帮助降低经营成本，提出“为个体工商户减免两个月以上租金的业主，按见面租金月份数给予房产税、城镇土地使用税困难减免。”

但尽管如此，李娟和其他公寓的租户们，还是无法得到2、3月份的租金减免，甚至有租金不降反升。

“回广州前，有担心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吗？”我问其中一位租户，“是有担心，但我回来前看新闻说，国家会帮助我们减免房租的。” 他面对着空荡荡的公寓房间，回答说。

（李娟、胡翠花均为化名）

4月20日，李娟刚给四岁的儿子洗完澡，在居住的公寓房间里头用浴巾擦干。这座房间也兼作公寓的前台之用，李娟得成天守在里头等候客人。（摄影/ 财新记者 梁莹菲）

5月2日，面对房东一家前来催租，情绪激动的李娟一下跑到了公寓七楼的阳台上，图片来自现场人士所拍摄的视频截图。（珍爱生命，请勿模仿！）